Go with god.

我的眼里为你下雪,什么时候想来,就是一个冬天。

Beauty And The Beast

* 鹤一期only

* 采用大量2014及2017版美女与野兽元素/略黑的伪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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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莺在月下高歌,星星碎成亮屑飘落进人间的芦苇丛里。

那些鲜红的玫瑰,刺破荆棘在精灵的亲吻下绽放成真爱的模样。

 

 

 ***

鹤丸国永在一个小酒馆的一爿找到了他正在寻找的人。

 

“一杯葡萄酒,樱桃木桶装的。”他边招呼酒保边将腰际的刀解下放在木桌上。肘部支着桌面而掌骨撑头,他在等酒时与身侧盯着他佩刀的男人悄悄搭话,“听说这一带属你消息最灵通,我想问问这个章纹是什么——”

鹤丸国永从胸袋里抽出一张折叠平整的黑色小纸片,金色的纹印在纸面上泛出好看的光泽来。“就是这个。”鹤丸说。男人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从他的手中抽出纸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是王室的纹饰。”

“哟,那正好,给我说说你们国王——”

“啊,我们的国王!”话还没说完,眼前的男人就阴阳怪气地叫了起来,但又像是忌惮什么一般,从眼角瞥了一眼鹤丸梗着脖子不肯说话,“看你是外乡人,那还是不用知道的好啊!”

 

 

“……。”

“喏。”一枚金币仿佛变戏法似的眨眼间就夹在鹤丸国永的指尖。鹤丸看见男人陡然瞪大了双眼盯着这诱人的金色,挑起淡色的眉毛笑了起来:“吓到了吗?你要是告诉我啊,我还能把它变到你的裤兜里。”

 “好说,好说——”谄媚的笑容下一秒绽在男人满布油光和肥肉的脸上。他伸手勾走了金币揣进口袋,警惕地四周张望着压低了声音,凑到鹤丸的耳畔轻声道:“我们的老国王已经过世了。但是啊,他可怜的王子,是个怪物!”

“嗯?怪物?!”

“嘘,嘘——轻点声,王室的事不能公然讨论。”男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压低一分声音慢慢地说,“是的,怪物。据说头上长了黑色的角,手臂上有黑色的绒毛和鳞片,冷血又恐怖……哎呀,怪吓人的。”男人说着还装模做样地咧着嘴比了个怪物的模样。

 

 

“怎么会这样?”鹤丸饶有兴趣地支起脑袋。

“没有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总之,就是在那个可怕的午后,整个王国都刮起了一阵巨大的风。明明是春天,但大风过后百花枯萎,草木凋敝,森林变得死气沉沉,满城堡的蔷薇凋零而生出荆棘。……之后就传来王子变成怪物的消息。”

 

“后来老国王在全国为王子征婚,毫无条件,说是只求为那可怜的长子找寻真爱——哈,有趣!真爱这种童话书里才有的说法,竟然成为征婚标准。”男人一口一口地灌酒同时哑着嗓子嗤笑起来,有了明显的醉意。

“嫁入王室不是每个女人梦寐以求的事,但谁又会爱上一个怪物啊?!啊当然,也有姑娘去了皇宫。不过只是见到了王子殿下,就给吓得跑了出来。啧。”

 

“………………”

应该是酒喝多了,借着酒精,男人一反当初藏藏掖掖不肯吐露的模样,滔滔不绝地谈了起来。本是私人的问询被他愈发加大的音量转变成了整个酒馆的谈论话题。男人被反驳了,男人又被其他酒客们起哄了。纷纷杂杂的信息一股脑儿地从对话里砸了过来。

 

“老国王一死啊,连城堡都找不到了。”

“听见过王子的姑娘说,他头顶那一对黑色的角实在是太美丽了,想必十分贵重,如果能取到一定能发一笔不小的财!”

“你们说什么酒后疯话呢!殿下是不能冒犯的。”

“得了吧,等到他变不回人的那一天一到,全国的猎人估计都涌去黑森林去找城堡咯——”

酒后的疯言疯语,真假莫辨。

什么王室话题不能当众谈论?鹤丸暗自嘲讽地耸了耸肩。他没有再听下去,提起自己白色的佩刀吹着口哨离开了还在莫名狂欢的酒馆。

 

——缠绕着着枯败玫瑰的古堡,神秘的森林,长着角的王子。鹤丸国永细细思考着这一切,将金色的眼睛眯得狭长。他想起了自己初来此地的那天,觉得事情很巧也很妙。

 

 

***

那夜风雪交加,空气冰冷雪花凶戾夜色浑浊。甩开随行护卫独自一人在邻国森林里骑行的鹤丸国永,在经过了几条岔路后终于在下一个路口前逡巡不进。暴风雪遇上迷路,没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了。“五月里的暴风雪?这个国家惊吓还真是不少。”鹤丸裹紧了身上御寒的白斗篷自言自语,只手擎着缰绳而另一边伸手安抚身下的白马。大雪仿佛要将这一团突兀的白也纳为己有,白色的马白色的人一层层白色的雪呼啦啦直往上叠。

 

“既然找不到方向,那么……”鹤丸国永俯下身,改抚摸为用力的拍打除去积压的雪块,同时畅快地笑着叫道,“哟!随便点,想往哪儿跑就往哪儿跑——”话音未于暴雪中落定,他就一把甩动缰绳,白色的坐骑长长嘶鸣一声,迈开四蹄就是一阵迎着风雪的肆意狂飙,吹得白袍烈烈舞动来不及沾一丝雪痕迹。呼——有趣,刺激。就是有点冷。鹤丸想。

   

 在鹤丸快要被冻僵的时候,有一大片比黑夜更浓重的影子落入他的眼底。缠着荆棘的铁门缓缓打开,他的马匹毫不犹豫地驰入那道缺口,将鹤丸国永带到那影子的跟前——这是一座巨大的城堡。虽然依旧顶着风雪,但鹤丸在拴好缰绳之后还是仰着脖子粗略地打量了一下这片建筑。仿佛荒废了很久似的,从外面看室内没有一盏灯是亮着的,雕像残破挂满青苔,城堡的上缠绕着大片荆棘与玫瑰的枯藤。冷清又颓败极了,但是用来将就一晚也勉强足够。鹤丸国永不是那么娇气的王子。

 

 “有人吗,打扰了——”

说着明知道不会有回应的话,鹤丸打了个寒颤,呵着气搓搓手掌,推开厚重的大门。步入时的踢踏声和他的尾音在黑暗的城堡里回荡盘旋。

“砰。”一方大门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严寒。

“唰。”两路灯火骤然升起,照亮了堡内的大堂门厅。

直到什么动静都没有了,一直怔怔定在原处不敢动作的鹤丸才放开了摒滞的呼吸,活动起僵硬的身子。

“……这还真是吓到了。”

 

此番受惊不仅仅是因为方才一连串的事件,更是因为在灯光亮起的时候,巨大的壁炉里猛地窜起橘红色的火焰,腾腾向上,柴火噼啪作响,释放抚慰人心的温度。壁炉前的长餐桌上放置着金黄肥美的烤鸡,切好成块的牛排边上浓汤还冒着热气,颜色诱人的葡萄酒旁搁着一摞又一摞精致可人的点心——各类美食佳肴将巨大的桌子摆了个满满当当。同时,还有一张黑色的纸片躺在银质餐盘边上,上头用金色的墨水写着整个夜晚最让鹤丸感动的字句

 

“路途劳累,请您尽情享用。”

 

 “那我就不客气了!”鹤丸朝着空旷的大厅说,那声音割开了城堡里凝滞的空气,带来一丝清新和鲜活。他将黑色的纸片叠好放进左侧胸袋里,纸片的背后是一个圆形的纹饰。做好这一切,他才抖开餐巾,开始享用这份意外的晚餐。

 

 窸窸窣窣细小的说话声在鹤丸用餐时一直盘旋在大厅里,他却不甚在意,甚至有点兴奋。习惯吓唬别人的鹤丸本身对于惊吓的接受能力是无可挑剔的,而且这时他已经开始相信这座城堡应该是有魔法的,在这个地方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比如——

在鹤丸吃饱喝足后,拿着烛台往楼上探索整座建筑时,手里用来造光的物什突然说起了话。

 

 “请不要向上走,尤其是西塔楼。”

“嚯!会说话的烛台!”鹤丸止住上楼的脚步,立在楼梯中央端着手里造型复古的器具仔细端详。

“真是少见,我以为我会吓到你的。”那烛台接着说道,“都做好了被你扔出去的准备。”

“哈哈,惊吓也是一种惊喜。啊瞧瞧,我竟然在跟一个烛台说话。”鹤丸将它放在地上,烛台立刻如同人一般舒展开身子来。它抖动小火苗说:“一开始就应该直接跟你说话的,一直立着不动腿脚都麻了。”

“意料之外吧,哈哈。对了,西塔楼怎么不能去?”

“没什么,就是不要去就好了。啊,他来了!”

“他?谁?”

“这里的主人。”

   

 

 “外面的风雪已经停了。”

声音是从楼上发出的。鹤丸国永抬起头,看见通往露台的门是开着的,有一个人站在那处,躲在纱帘之后的影子里发声。“您休息充足了就请离开吧。这里并不是您能呆着的地方。”城堡主人的声线非常冷清,平静而疏远就像露珠滴在花苞上的那声不可及。敬语不离口,可见是有非常好的教养。

“我想当面感谢你——要是没有你我今天恐怕要和我的马冻死在外面了!”鹤丸回答。

听说要看他,那方的声音瞬间就染上了一丝颤抖和慌乱,尾音变了些调:“不,不。请不要这样,帮助迷路的外乡人是每个人都会做的事。而且,您不会想看我的。……”

  

 

 层层叠叠的纱帘被冰冷狂躁的风吹得呼呼作响,仿佛舞女发了疯地扬裙舞蹈。雪光和阴冷的月光透过帘而投下一片帘后人的影子出来。鹤丸国永的视线又向下飘去,窃窃地观察着地毯上的黑色——那影子真是不规则,在风里晃来晃去,形状也很奇怪,头顶那对角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子。

……什么?

等等。

这个城堡的主人有一对鹿角?!

   

 

鹤丸惊讶地张大眼睛,自胸腔发出饱满的惊叹:“哈,你...”

没等他说完,帘后的影子随着逐渐远去的奔跑声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声音的主人只留下最后一句话,听不透情绪而内容却让鹤丸国的心猛地一沉。

——“如您所见,我是个怪物。……所以请您尽快离开。”

 

 

 

***

这些事件以及道听途说的传闻轶事终于从头到尾连成了一条线,虽然中间还有不少的细节不够明晰,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鹤丸国永那天闯入的城堡就是从前的王宫,而那处的主人——那个长了鹿角的青年,就是这个国家的王子。一位不知是由于什么样的原因,外表变成了人们口中相传的那样怪异可怕的青年。鹤丸叼着草茎躺在草地里望着天空发呆时想着,或许自己应该试着帮他一把,因为由那夜的经历看,那人还不赖。

 

“怪物,怪物……”鹤丸国永喃喃念叨这个词,他在书里看过,从酒客的嘴里听过,亦从那神秘的王子喉咙里出过。真是太稀奇了,鹤丸心上又带上了些怜悯与不忍。不幸的青年,那样心善的青年,具有温润动听嗓音的青年,他为什么会需要承受这样的命运?愈想愈不解,又愈想愈好奇。好奇那人的面容,好奇那人的身世,亦好奇如何才能让那座衰败的城堡重获春日女神的青睐。鹤丸国永“唰”地就从草地上轻盈地跳了起来,吹一声长哨刺透暮色里的霞彩,他的白马凭唤而来。扶着刀柄,翻身上马,白色的披风甩出潇洒的弧度,鹤丸国永持着缰绳叫道:

  

 

“来,我们回去!”

 

***


带着不可知的念头,鹤丸国永跨着白马轻捷地飞入那深林。一路上云朵为他流连,溪水为他欢唱,夜来香为他苏醒,荆棘为他让路,甚至在推开城堡大门的那一刻,落日都慷慨地将整片滚烫的暮色披在他的肩头。我的出现绝对是个巨大的惊吓!鹤丸想。
风推动门板发出的吱呀声无法压住这空无一人的城堡里暗中的骚动,白色的邻国王子感受到来自各个方向的注视,一些暗地里的私语也随着晚风钻进耳中。

“这个人有点眼熟?”
“呀呀,竟然会有人能再次来到这里。”
“烛台切?烛台切?来人啦!”
 

那晚被鹤丸拿在手上的烛台随着这最后一声低唤,从奶白色大理石桌面上稳稳当当地跳落到来客的面前。烛台深深地鞠了一躬:“竟然有幸能再见到您。上次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烛台切光忠,这座城堡的主管。如果我没猜错,您是——”“是的,是的,是你所想的那个。鹤丸国永,我的名字。”鹤丸笑盈盈地弯下身子一把将烛台握起来举到眼前,“主管先生,我急着见这城堡的主人。”
 

烛台上短短的蜡烛顶端窜出摇晃明亮的火苗,随着它形似摇手的动作明灭不定:“不行!抱歉不行,殿下是不会见任何人的——”主管的尾音随着那一抹抛下他而飞速闪上露台的白影骤然抬高,似乎都要将天空戳个大洞出来,“鹤丸殿下!鹤先生!请不要往上跑!不要去西塔楼!”得到的回应却是擅闯者在掀开纱帘前,衬着身后的夕景由上而下抛下的得意而自信的笑容。
“抱歉咯,先走一步!”



***
自冗长的廊桥上下观所得王宫全貌恢宏壮观却透出让人无法忽视的衰颓之气,当浓稠的黑夜驱走余晖最后的温度时,寂静就像女巫的黑色斗篷自山头拢下,铺过森林盖过城堡甚至也没过圆形高大的塔楼。
鹤丸在西塔楼里转悠的时候,四周黑暗一片。空无一人,且没有灯光,没有烛火,隐晦的而斑驳的灰黑色里他窥见四围整洁的布置和一丝不苟排放的器具,无灰无尘却始终透着丝丝阴森的凉意。鹤丸有点后悔当初没有把那个叫烛台切的烛台总管一起带上来。 
 

踏着羊毛地毯走过矮桌、壁橱和沙发,迎面临头就是一副挂着深紫色绒布的巨大油画,画像里涵盖的人物众多让它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看见其中有戴着王冠的二位,鹤丸想着应该是王室成员的画像就伸手撩起半掩半就的覆盖物欲一窥全貌,却在当中的位子上发现了一个洞。他的手指按上周围凝固冷却的焦黑,心里明了这是那位王子意图用火焰抹去自己的存在而留下的印记。在那个洞前停留了一会儿,鹤丸才顺着绒布掀起的方向朝前走去。


不一会儿,手指在画卷的尾部探了个虚。绒布在此处与三层黑色天鹅绒挂帘相缠绕,循着缝隙拉开厚重的挂帘,冰冷刺骨的寒意没了遮拦扑面袭来,只是一瞬间就让鹤丸白色的眉睫结出一层薄薄的霜。鹤丸国永不适地抖了一下,伸手抹去面颊上结起的霜,抬眼环顾此地。幽蓝色的寒气侵人心神,而目光所及之处皆为冰雪,时间似乎在此处也凝固成不变的雕塑。黑暗无比,清冷无比,但唯独有永恒的星月光辉,自高大透明的穹顶流泻而下,用照亮无限旷远宇宙的金色将玻璃内的那朵玫瑰映得灿烂无比。
美丽至极。
 

一步,一步,踩着碎冰悄然行进,虔诚仔细,如同正在接近精灵的秘密。
鹤丸国永好奇地盯着那不败的艳丽,室内忽然飘起的雪花也挡不住那幕奇异的光景。鹤丸国永朝它伸出了手。
“请您,不要碰那朵玫瑰!”巨石于壁上剥离坠落深渊的声音与鹤丸等待多时的嗓音同时响起。主人不知从哪儿挟着一身寒气闪出,将自己横拦在鹤丸与装盛花朵的玻璃罩中间,同时右手握持佩刀怒目盯逼。鹤丸国永下意识地缩了手指,后退几步留下安全距离。他承认这样的再见的方式不是很愉悦,但恰恰是此刻他才可以近距离看见那神秘的青年。
 

金色的视线就一下子被那对黑色的角勾了去,异于寻常鹿角的圆润,它的形状尖锐而刁钻,如同取材自悬崖壁面不规则的裂纹。自发顶上观,白群色之上立起一岔岔浓郁沉重的黑,将黑暗用更鲜明的黑色劈成数块。锋利又高傲,华丽且冷漠。——这对角确确实实美到不可方物。鹤丸感叹着,同时视线快速下移,扫视面部。所见是意料之中的清俊,意料之外的棱角柔和——除却脸颊两侧黑色的鳞片和其间夹杂的白色绒毛,这是一张万分耐看的人类的脸。
 

一方灵动好奇的金色与另一方慌乱中藏着愠怒的金色相互碰撞,鹤丸高高地挑起眉毛看着那投入他眼眸中却一闪而过的光芒。对面的青年意识到什么一般,轻轻喘着气迅速转过身去,用黑色的大斗篷将身上每一处外露的皮肤遮盖得严严实实。
“请您出去。”虽然依旧带着敬语,但传入鹤丸耳中的声音已然冷淡得彻底。
“嘿,我想……”
“出去!”
 

在鹤丸国永离开的那一刻,一片椭圆的鲜红失去了花萼的支持悄然落在罩底,碎成闪闪发亮的金色粉末飘上苍穹,没入夜色里。钟声轰鸣,不知哪处的墙体坍塌,城堡颤栗,低声嘶吼。爱神的鲜血所凝结成的花朵啊,夜莺抵着棘刺拼尽生命高声歌唱,那些花、血和爱啊。



***
即使刚才被满是怒火的青年冲撞,鹤丸国永此刻满头满脑满心依旧都是方才人的模样。如果说鹤丸一开始是为了满足好奇心以及寻求刺激和惊讶而选择重回此处,那么现在他可以说是为了这个青年了。从那双眼睛里看出来的感情让鹤丸国永捉摸不透,只是一次且一瞬间的对视而已,鹤丸却看见了坚冰般的悲伤硬是与火苗般的倔强缠绕,冷漠和刻意的疏离也掩盖不住某些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温柔特质。眼睛从来是不会骗人的。他足够奇妙,鹤丸想,不是因为此刻的外表,只是作为一个人,我猜他也足够奇妙。
 

回到大厅时,夜已经深了。鹤丸看见烛台切总管已经立在露台入口处的红木桌上,燃着指尖的火苗在等着他了。烛台跳了几步,弯下腰鞠了一躬:“鹤先生,你应该是见过殿下了。啊,此刻还能保持这样的平静,多年来你是第一位。”鹤丸没来得及答话,一把短刀从暗处携风劈下,深深插在他脚尖前不远的地板里。短刀警惕又不耐烦地大声说道:“如果你觉得一期哥很怪异很可怕,不管你是谁,现在就可以走了!”

“乱,别太激动。”刀架上,另一把短刀的低音传来。
“药研!我只是不喜欢大哥这么多年来一直被其他人那样对待!”

 

鹤丸国永笑了起来,蹲下身子朝着乱说道:“小家伙,我可不是其他人,我是鹤丸国永。一期?是他的名字?”“是的,一期一振是殿下的名字。”烛台听见这段对话起先是小声地笑,听见鹤丸的问句才收了笑声转而沉声说道:“听着,鹤丸殿下,我不知道你回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但是为了殿下好也是为了你好,你应该离开。”
“为什么!我不想走,我只是想帮他,虽然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帮上忙。”
“帮……?不,你不明白。谢谢你有这份心,但是,啊,您帮不上忙,这太难了……”


有机会摸清事情的全部底细,鹤丸国永当然不会放过。他想要知道这个被暗绿色藤蔓荆棘覆盖的城堡,堡内的人和物,究竟经历过怎样的风雨和命运。鹤丸隐去轻松笑意,敛眸端着烛台认真严肃地看着它,唇齿翕动一字一字发音,威严庄重,掷地有声:
“告诉我。统统都告诉我,这里,他以及你们,到底经历过什么事?”
 

原本热闹的大厅陷入一片寂静。
紧接着又是一片窃窃私语的声音。
“信浓。”药研的低音再次响起,一本厚重的酒红色的书应声从高高的书架上跳了下来,又跳了几步扑到沙发前的矮桌上。信浓说道:“请坐到沙发上,我给您讲一个故事。”
在鹤丸接近朱色沙发的时候,乱又收回刀鞘里,叫莺丸的薄荷绿色茶壶在咖啡色杯中沏好蒸腾着热气的茶水等待他享用,顺便一提杯子叫平野藤四郎,也是一期一振的弟弟。烛台切去了厨房,指挥已经开始忙活夜宵的器具大厨们。全厅最耀眼瞩目的巨大水晶吊灯在这时也亮起层层折射的金色光芒,水晶随风碰撞鸣响,三日月温柔又低沉的笑声如月色动人。
 

“从前,老国王治理着国家,他所居住的城堡以及王宫花园还有周边森林是那个国度最美丽的地方。白色的城堡被红色的蔷薇簇拥,清澈的喷泉从天使的壶中泻出,花园里是成片四季不衰的红玫瑰,而推开门窗可以看见远处森林里追逐嬉闹的生灵们,仿佛春天凝固在了那里。那时的老国王除了打猎没有别的喜好,他的技术也确实是一流,几乎没有什么是他捕不到的,唯独一只鹿。”
“那只鹿实在是太漂亮了,暖金色的绒毛仿佛染着从三月春日上采下来的色彩,杏形大眼睛乌溜溜的灵动得很。老国王爱极了那头鹿,整天与群臣诉说它的美丽,老国王千方百计地想要捉到它,但总会被它溜走。终于,他决定用箭——”
 

 鹤丸将口中的茶水呛出了口,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鹿会死的!”他说。
“是的,鹿会死。但为了得到它,国王不惜用箭将那头鹿杀死了。”
“……而那金色的生灵偏偏是爱神的孩子。”
“爱神悲痛欲绝,她决定惩罚老国王,国王的占有欲和所谓的爱让她的孩子成为了牺牲品。她要让国王付出相应的代价——她给国王的长子施加了咒语。那位王子的头上长出了黑色的鹿角,而他的身体上生出黑色的绒毛和鳞片。同时,国王的次子们以及家丁仆人们都被变成了各式器具,只有深夜十二点,才能短暂地变回人形。”
 

钟正好再次敲响。一下,一下,又一下。午夜的钟鸣机械而富有节奏地贯入古堡的每一个门厅,从爬满藤蔓的窗口飞出去惊起成群的乌鹊。
不多不少,十二下。
茶壶、烛台、短刀、时钟、镜子、吊灯……在一片灿烂而刺眼的金色里伸展出人的轮廓。莺丸,平野坐在他身侧的沙发上捧着茶杯朝他微笑,三日月的眼底此刻也有月色在发光,长谷部一手挽着衣服一手按压胸口向他鞠躬,而乱、药研、前田以及其他少年都坐在二楼,隔着雕花栏杆神情复杂地盯着鹤丸。
信浓坐在原本放着书的矮桌上,水草色的眼睛看向鹤丸国永,正好将其出乎意料的平静纳入眼底。
 

“请您继续听,我还没有讲完。”
“老国王百般祈求宽恕,但爱神只留下一朵绽放的玫瑰,并且告诉老国王唯有真爱之吻才能解除这个魔法。以一枝玫瑰为限,在那朵玫瑰凋尽之时,城堡将成为废墟而他的孩子将再也恢复不了人形。无奈之下,老国王到处给长子求婚事,结局您是知道的。但王子不想强迫任何一位姑娘与他相恋,本性使然,而且他明白强迫能的来的并不是爱情,更不用提真爱。老国王含恨而终后,他就守着城堡,只等着玫瑰花瓣一片一片落下去。然后就,到此为止了。”
  

鹤丸国永愣愣地注视眼前的少年,他抬眼,目光掠过或站或坐的无辜遭受诅咒的人们。他们无一不带着笑容。

“这是……你们的故事?”鹤丸问。

“是,这是我们的故事。”
一期一振的声音从楼顶落下来,鹤丸听到玫瑰花瓣落地的声音。

 

 

***

 “……这就是我们的故事。”一期一振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就如同初次接触那般,鹤丸国永略微扬起头向上看去。今夜无夜莺歌唱,只剩清朗的少年音色自层叠的纱帘之后淌出,灰色的人影没有再次止步而是拨开重重帷幔,于月光流泻之处循着铺就柔软地毯的台阶一步步走下。长谷部压着左侧胸口又深深鞠了个躬,莺丸和平野搁下茶杯站起身来致礼,而“晚上好,我的殿下”这样的声音在金色的大厅里由人口口说道,余音不停转动。

 

受了诅咒的王子,他的步伐不疾不徐,稳健庄重,裹在身侧墨黑如夜色的羊绒斗篷也掩藏不了其优雅的姿态。一位王子所应有的礼节与威严在他的身上分毫不差。鹤丸从沙发上站起身,在一期走到面前时,两人同时稍作点头用以致意。但致意结束,那水色的头依旧微微埋着,继续说道:“晚上好,鹤丸殿下,我是一期一振,是国王的长子也是这座城堡的主人。刚才太激动冲撞了您,请接受我的歉意。”

 

他黑色的鹿角指着鹤丸的头顶,鹤丸慌忙半蹲下去躲开那一茬锋利伸手想要扶正一期,却只瞧见年轻的王子霎时紧张地裹紧斗篷,躲开他的手掌匆匆向后退了半步。

“请不要碰我,我会不自觉地弄伤您。”一期一振轻声说,鹤丸听不清其中所藏悲喜。

“抱歉,是我冒犯了。”鹤丸收回半伸的手掌朝他笑了笑,在一期一振的眼神示意下重新坐入沙发里。主人紧跟着坐了下来,但与鹤丸保持了相对疏远的距离。

 

在古老的钟摆声里,大厅保持着午夜该有的沉默和寂静。大部分人都去了后厨,仅留下的三日月含着淡淡笑容坐看事情发展,国王的次子们安静地站在雕花栏杆之后盯着沙发瞧,莺丸和平野拿出了新的茶具沏上新茶,滚烫的茶水浇灌茶叶嘶嘶的声音也听得分明。

 

“这不是你们的错,让你们去承担是不公平的。”“天亮之后就请回吧。”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三日月在一侧不由地笑出了声音。

鹤丸惊奇地注视一期一振,发现对方正以同样讶异的神情看着他。金色的,和我一样。鹤丸盯着一期一振的眼睛想,一片金海里有一只鹤——仿佛是一个好去处。鹤丸不由出了神,而一期一振的苦笑将他拉了回来:“公平与否无法评断,但只从我看,我身上所流淌的血液、我的姓名让我必须承担这份罪责。”

“那么我更得留下来帮你了!”鹤丸想都不想就张口回答,毫不意外看见一期一振皱了皱眉头。

“并不是我瞧不起您,但您真的帮不了我什么。”一期沉声说。

“让我试试,你知道这世界上没那么多预料之中的事,一期一振。”鹤丸带着明朗的笑容,自顾自地拿起茶杯,煞有介事地吹了吹滚烫的茶水。

“鹤丸殿下,您还是没听懂吗?”一期一振显得有些急躁,虽然有明显的克制,但他的声音依旧愈发拔高也愈发清亮,“——这本来就是道无解的诅咒!听着,您该离开,您有需要继承的王位,您有将要追求的幸福,您有数种结局完美的未来,不应该在这里浪费时间。等到花瓣落尽,这座城堡的一切都会被毁,它会变成一片废墟——您甚至可能会被困死在这里。”

 

 

一期一振说话的时候,鹤丸一直沉默地注视着他的眼神,直到最后一字落音良久也不曾开口。除了悲伤、倔强和疏离,鹤丸又从那眼睛里又瞧见了一些别的玩意儿。一丝困惑、一点惊奇以及逃避之心,还有啊,还有一朵小小的被深深藏起来的玫瑰,躺在金海的最深处,等人采撷。鹤丸啜了口茶,清清嗓子认真地回应道:“没有什么诅咒是无解的,我从来没有相信过这种事。你过早地就否认了一切可能性,一期一振。就算在真爱的方面我帮不上忙,但至少能帮你减少一点孤独感。”

显然是说到点子上了,一期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放置在了腿上。他的目光闪烁起来,音色渲染上冷淡和警惕:“您多虑了,我并没有那样的感觉。”

“你只是不想承认,没有人能一个人承受这样的命运,并这样度过一辈子。”

乱藤四郎“怎么能这么说,一期哥有我们——!”这样的话在二楼炸开而马上又被一阵杂乱的拉扯声掩盖下去。小藤四郎们在楼上小声地讨论着什么,时不时地瞟鹤丸两眼。一期一振对这样的骚动置若罔闻,他挺直背脊,眉毛微皱从上而下地打量鹤丸,仿佛他身上有什么永远琢磨不透的事。

“鹤丸殿下,我们素未谋面,只是陌生人罢了,您为什么这么坚持?”

“因为你救了我。”鹤丸了然地挑起眉毛放下茶杯,将手覆在青年交叠的双手上。他的手上残留的是茶水滚烫的温度,接触到那人过于冰冷的体温时,即使隔着手套也十分突兀。一期一振下意识地抽出双手,而鹤丸毫不在意地继续说着,“这是鹤的报恩,我会给你惊喜的。”

 

 

“有何不可呢,一期殿下?”三日月突然开了口。金色的月牙沉在深邃的午夜天空里,温温柔柔地照着两位殿下,“这座城堡,对你来说还是太冷了啊。”

 

 

***

于是,这座死气沉沉只簇拥藤蔓和荆棘的灰色城堡里多了一位白色的王子。

 

随着这位王子的停留,生活和景象,不,是一切都开始出现了些不同。

 

占据城堡黑夜白昼不知几年的死气,终于被喧闹声打破。起头是小百灵欢喜的啼鸣召来日光,随后,在各种斑驳的深色中,多了一个明亮而洁白的身影在旧花园里上下窜动,颇有活力地奔跑跳跃。那白色身前是太阳,身后是一群小动物——兔子、松鼠,又或者是花斑猫——可能是被前者玩了恶作剧,总之就追着他一块儿跑。旧时,由于城堡过于阴森实在鲜有动物造访,太阳也吝啬它普照世人的温度,但此刻一丝丝生气开始重新贯入这座尘封已久的旧花园。

 

闹极了,闹极了。

鹤丸国永喜欢笑,每当太阳刚刚穿透云层之时,他的笑最大声且最纯粹。他会站在某个长满青苔的雕像的顶部,一人独立于高处盯着东方的熹微晨光,后来,飞还的百鸟齐齐高鸣,将昨日离去的清晨再度唤醒。鹤丸回过头向上看时,总会瞧见尖塔下一期一振房间黑色的窗帘被猛地拉开。鹤丸其实是看不见玻璃之后的人的,但在这时他会仰着脸朝那扇窗子笑,直到过一会儿窗帘又慢慢拉上。

 

城堡外一簇簇一卷卷伸进窗口的荆棘藤蔓中,枯萎而结霜的蔷薇慢慢地全部谢去。在地面上铺满黑色蔫卷的花瓣后,漆黑色和深绿色之间重新出现新的珊瑚红——野蔷薇含羞的苞蕊在曙光里挂上晶莹的露珠,团团簇簇的火在等待盛放的日子。

 

 

众人惊异于这意外的变化。莺丸感慨阳光的温度是如此珍贵;烛台切白天偶尔出个城堡门还得提防着扑上来的花猫;信浓可以将书页里描写热闹森林的画面毫无顾忌地吟诵出声……鹤丸咧着嘴笑问,这算不算一个惊喜或者是惊吓?他人就抱臂上下打量一番鹤丸,惊叹道您身上真是藏了太多的意料之外。

 

鹤丸很容易就能和所有人打成一片,除却一期一振。他实在是太特殊了,而且似乎总是想着把我赶走。鹤丸国永时常盯着那人踱步漫游的身影想。明明是只身一人却想尽一切办法减少相互接触的机会,即使见面也用微笑、礼节和斗篷划开所谓安全距离。

 

但这些并不影响人烟味和生活味逐渐填充城堡内部,尤其是午夜十二点之后,当一切都短暂恢复原状之时。恶作剧与惊喜一直都是鹤丸国永的拿手好戏,在夜宵过后,各色笑闹声重新随着烛火摇曳在城堡的各个角落。

 

更大的变化来了。在某个深夜,城堡东侧废弃的钟楼再次敲响厚重的钟鸣——鹤丸国永用了三天的时间偷偷地将它修好。在修理工作完成之后,鹤丸跳上堡垒边沿垒着的石块,脚下是深渊但他全然不顾,带着得意的笑容弯下腰,在午夜的风里随着十二下钟声一个一个地冲着城堡大门喊他们的名字。烛台切光忠啦,三日月宗近啦,江雪左文字啦,一口气喊了个遍,当然,最后要卯足劲大喊声一期一振。鹤丸看见重新化为人形的众人跑出来,指着他不知道在说什么。他看见一期一振也站在外面,夜风吹起他的黑斗篷也捎来他的喊叫声——“请您——快下来!太危险了——!”

 

听到一期一振的声音,鹤丸跳下石块,转身朝塔桥上奔跑,风声呼呼响直朝耳朵中灌。他一路飞快地跑,下了塔桥进入金色长廊,跑出长廊,驰过旋转楼梯,穿过露台,飞下台阶,一口气跑到神态各异注视着他的大家面前。鹤丸喘着气,风将他的双颊吹得通红,但他飞快地眨着眼睛大叫着:“惊喜!被吓到了吗!”

“确实被吓到了,感谢您修好了它,但我不想您的父亲因为一座废弃的钟楼而向我讨要他的儿子!”

“可这里不该有停拍的东西。”鹤丸指指刚刚他冲下来的起始地,“玫瑰花瓣在掉落,可你也得清楚这里的时间也是正在流逝的。”一期突然顿住,看向鹤丸的眼神若有所思。鹤丸国永看着他,一如既往地保持着笑容。

 

蔷薇和玫瑰在渐暖的温度中渐渐苏醒,花瓣缓缓打着旋吐出含着蜜的芬芳内芯,而鹤丸国永和一期一振的距离也慢慢拉近。

 

在有阳光的日子里,一期一振会坐在书房里翻阅各种书籍,而鹤丸就会从善如流地也搬一堆书坐在他的对面。一期喜欢的位置一向是靠着窗户的,视野开阔,光线充沛,适合打个小盹,或者是看着对方发会儿惬意的呆——鹤丸喜欢从那黑色的鹿角一路往下,扫过双颊的鳞片一直仔细地看到他的下颌。一期早就注意到他的视线,却头也不抬地翻页。直到盯视的时间有点长了,才抬头看着鹤丸的眼睛说:“您得知道我是个十分无趣的人,看多久都不会看出新意的。”

“我知道。”鹤丸耸耸肩,也翻了一页。

“所以您要是厌倦了就请早点离开吧,花瓣还剩下三片。”一期一振又将视线投向书本。

“不要。”

“但我一定会伤害到您的。”

“不——”

“……”

 

瞧吧,一期一振又在赶我走了。一时兴起时,鹤丸会躺在楼顶揣摩自己以及一期一振的心思。他看着明亮的星星漫天地旋转,心里在思考着当初自己为什么想要留下,而现在也坚持这样的想法。某种不知名的冲动可以为这些行为做出最好的解释。鹤丸打了个呵欠,金色的星星会让他想起一期一振的眼睛。那样的眼神,那样的气质,那样的经历,那样深藏不露的情感都让鹤丸国永过目难忘。只是一眼,鹤丸依旧确定他当初的判断——一期一振是一个足够奇妙的人。于是在某个瞬间情感冲垮理智的障碍,鹤丸国永选择二次探寻古堡,选择留在此地,选择陪着一期一振和其他所有被施加诅咒的人。

这心思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鹤丸国永那夜就在楼顶睡着了。结果在早晨醒来时,差点没将城堡辨认出来。

只是一夜之间,不败的红色高傲热烈地从种种绿色里窜出。玫瑰开了,野蔷薇也开了,大块大块的艳丽渲染上灰色的砖瓦,万千裹挟香风的火焰熊熊地燃烧起来。那是爱神心头血所凝结而成的花朵。爱是原材,好奇心是佐料,配上巧合和潜移默化的心,从荆棘从中生出最动人的美丽。

这是这么久以来盛开的第一片玫瑰,得搞个大意外。鹤丸奔下楼时心里已经开始盘算。

 

 

白色的王子悄悄地剪下一把火焰。

一期一振的房门口多了一束玫瑰。

 

 

***

 

玫瑰不衰,欲烧愈烈。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鹤丸曾偷偷地用金线给一期一振的黑色斗篷缝上星星、月牙、枝叶以及家纹,远远看上去那些花纹在发光,被风吹动时就像被掀动的夜幕。鹤丸当然不指望一期一振平日里会披上这件,他只是想制造个惊喜。但当他发现一期不动声色地穿着他的杰作向他道谢时,鹤丸国永就明白惊喜原来在这里等他。安全距离慢慢地缩小,一切又有所不同了。

 

终于,在一个午夜,只身一个游荡的影子变成了两个——鹤丸走在了一期一振的身侧。

古堡的走廊蜿蜒曲折,跳跃在灯罩里的火光在分岔路口晃得人眼花。鹤丸漫不经心地走着,与一期一振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他们走过一扇又一扇看上去相差无几的小木门,门上的铆钉锈出红色,而鹤丸的大脑在飞速地转动,怀疑某一扇门的后面藏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这个老太婆是个女巫。

于是,在一期一振问他怎么在深夜总能精神饱满时,鹤丸一脸高深莫测地笑了起来。

 

 “当然是为了夜游。这非常有意思,我小时候就喜欢在城堡里找各种我没进过的房间——我总觉得那些地方有女巫啊鬼怪啊这些玩意儿。有一次我还摸进了地牢——哇哦,这是什么地方?”鹤丸在一面看上去高大沉重的古红色木门前停住脚步。装饰门面的金色叶片已然褪去光泽,看上去应该许久没人进入了。没等一期回忆起来这间屋子的用途,鹤丸就已经一把将大门推开。潮气和尘土气扑面,两列壁灯应声逐个亮起白光,打破这常年被门锁于身后的黑暗。

 

 

“这儿是曾经的皇室舞厅。”一期一振回答道,他跟在鹤丸的身后,安静地陪着身侧的人消磨好奇心。

鹤丸嘴里爆发着惊叹,借着不亮又偏冷的光线查看此地。这是一个空旷的圆形厅室,整整一圈的镜子嵌在墙壁之中,让整片空间显得更加开阔孤寂。室内由遍布的白色纱幔整体装饰,但纱幔被墨绿色的蔷薇藤和星星点点的珊瑚色花朵包裹。它们追逐、缠绕,撕扯,相互毁坏,地上洒满枯藤、败叶、残花和破碎的黄纱。鹤丸站在大厅中央向上看去,透过隐约的白纱瞧见墙壁上附着的神明的壁画、花纹繁复的浮雕,大块彩色琉璃蔓延而上汇成一点形成圆形穹顶,阻挡天日与星辰。积压的灰尘和黯淡的色彩无法阻挡整体建筑的恢宏,鹤丸可以想象得到当初这里一片繁盛时是怎样的奇景。

 

 

蒙尘的镜面依旧可以映出鹤丸国永和一期一振样子,他们双双笔直地站立,而两人的脚下是一朵绘在大理石地面上的盛放的玫瑰。他们站在花蕊里,万重花瓣裹着他们。鹤丸从镜子中观察身侧的人,发现一期一振颇有顾虑般将斗篷收紧,目光在大门和穹顶间来回转动,闪烁游离。

想要逃跑一般不安地——

 

“一期。” 鹤丸突然捉住了一期一振的手,握在掌心。

“什么?”一期回答时下意识地与鹤丸进行目光接触,几秒的反应期过后才想起要从鹤丸手中逃出。但鹤丸握得用力且坚定,仿佛有蔷薇藤将他们的双手紧紧缠绕,不容挣扎更不容松开。

“现在,我想确认你还会跳舞。”鹤丸国永说。

此刻,一袭白衣的王子滚烫的心脏在砰砰地跳动着,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生命力和情感如同汪洋大海翻涌澎湃。他也能隔着两副手套,感受到来自对方同样灼热的不安的又是躁动的心跳。他看见一期一振抬头看他,又瞧见了那双眼睛里那朵小小的玫瑰,但是不再有冷漠,不再有抗拒,还有一点点逃避,以及在灵魂深处涌动的温柔。他几乎可以断定一期一振的心情与自己无异,但还是安静地等待对方的回应。

 

 

一期一振的视线和声音一同低下去,小声重复鹤丸已经烂熟于心的话:“请不要碰我,我的鳞片会割伤您,我会伤害到您。”但此刻,无法言说的喜悦拢上心头。鹤丸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摇摇头,用洁白的眉睫弯出春天的弧线。他松开一期一振的双手,同时脱下了对方白色的手套掷在了地面上。

一期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手背的鳞片暴露在光线和空气里,但鹤丸没给他反应的机会,顺手将斗篷也解了开来,驱走常年被人披在肩头的黑夜。

“如同玫瑰的刺啊。”鹤丸国永叹道,右手扶上一期一振的脸庞,指尖轻轻摩挲双颊后的鳞片,眼眸相接,情感如同午夜喷涌的金色泉水,“接触美丽的事物总要付出代价。”

 

 

冷色的壁灯一盏盏暗下去而明亮温暖的烛火一点点升起,钢琴是深情浓郁,提琴是洒脱悠扬,有关爱情的旋律千古传唱。成群的夜莺推开紧闭的窗户让星光和夜色涌入,这最高明的歌唱家高声歌唱,歌唱,那是喜悦,那是祝福,那是染红玫瑰的爱。鹤丸揽着一期的腰,扣握住他的右手在厅堂里踩着节奏舞蹈。空旷的大厅里只有他与一期一振,勾挽肩背踩着舞步,时而有佩刀刀拵撞击摩擦的清脆响声。但四围镜子里涌动着无边的金色,在那里面,金碧辉煌的舞厅里人影憧憧,烟圈酒气,四周缭绕,美女佳人携各自伴侣,在烟灰色的浓雾里旋转舞蹈,谈情说爱。这应该是多年前的皇室舞会的画面,鹤丸看见他带着一期穿过香槟塔,穿过一对恋人的怀抱,穿过乐队的琴谱架,从烟雾里转到清明处,从镜内转到镜外,从现实转到虚无。

 

 

鹤丸压着视线,从一期的眉宇瞧到眼瞳又滑到嘴唇和领口,将皮肤的色彩,鳞片的排列,绒毛的长短以及每一个曾被他深深藏起来的细节纳入眼底。漫天的星星从夜空中飞落,缀进白纱和花朵里,缝织在军服的边摆,于是纱幔发光了,花朵也发光了,镜子里的金色渐渐溢出镜框,映亮了藤蔓、彩色琉璃和窗外的无边黑夜,分辨不清楚的镜中世界和现实里,他们青涩却动情的不住盘旋。

这是一个金色的夜晚。

 

 

***

又一片玫瑰花瓣落了下去。

那是飞鸟坠落山谷的声音。

玻璃罩中的玫瑰,仅存一片花瓣。

 

 

***

“先生们,城堡遭到入侵了!”烛台切总管急切的喊叫惊动了两个人,同时也将躲在帷幔后观望的人惊了出来。但此刻顾不上考虑这些,鹤丸冲到窗边支着窗棱俯瞰森林。高举的火炬比星月刺眼,它们串联成一条巨大的红龙侵入森林,冲着城堡大门扑来。

撞门的巨响和杂乱叫喊的人声已然在整个城堡里回荡。鹤丸回头,看见一期一振握着其佩刀的刀拵,头颅高昂,肃然发令:“尽力守住城堡,撑到午夜!”随后又深深地看向鹤丸,神色镇定自如却稍含悲伤,他说:“我会守护这里一直到整座城堡坍塌,请您快点离开。”不及回答,就飞快地跑了出去。

“一期一振!”鹤丸气急了,抓着自己白色的刀刃追着人就向外跑,跑出门口已经看不见那黑色的影子了,他撒气般朝着无人的空气大喊,“是你不明白还是我不明白!这样算什么保护!这一切,我们得共同面对,我想我是爱上你了!”

“我爱上你了啊。”鹤丸又低声喃喃自语。

 

来到大厅时已经晚了,目光所及一片狼藉。殿门已经被撞开,一起被撞开的还有酒窖木门,浓烈的酒气掺了泥土腥气,从外围灌入。明晃晃的火把点燃了纱帘帷幔,火焰飞升蹿腾。扛刀背箭的人们吆喝着,粗鲁地打翻桌椅,砸碎花瓶,将束束玫瑰踩踏在脚底。一切的一切都被破坏了。

鹤丸听见有人在高声宣战,他循声看去,立马就认出来了这是那天在酒馆插话的黑发猎人,但他记不太清当时说了什么话。

“朋友们,过了今天,玫瑰最后的花瓣落下,这座城堡里的人就不再是我们的殿下了!”

“你们——愿意让一个怪物统治整个王国吗?!”

“不愿意——”四面八方的应和声让城堡震动。火光映红人们的脸,他们一个个高呼着朝着楼上冲去。

 

 

人群如浪压了上来。白色的王子猛地抽刀,怒目下视,从二楼纵身飞跃而下,落地旋即翻腕挑开砍上来的刀剑,并将人狠狠踢开。三日月用灯架挂住莺丸,一壶又一壶滚烫的开水将站在大厅中央的几个猎人浇得哇哇大叫。烛台切点燃手中的蜡烛,握着小小的火苗从扶手上跳下,用力压上某几个倒霉蛋的头发。长谷部用挂衣的支架一下子撂倒了两个大块头,信浓推倒一排排书将几个瘦弱的压的无法动弹。而小短刀们从刀架上飞落下来,寒光闪烁间大胡子们的眉毛、头发、睫毛以及——大胡子都剃得干干净净。“来呀!给你们颜色瞧瞧!”乱的声音如同刀锋一样锐利,盛怒填满刃纹。

 

 

场面非常混乱,有胆小的已经抹着眼泪喊着“见鬼了”跑出大门,被唆使的村民也有了退却的意味。剩下的大多是有组织的猎人部队。鹤丸四处张望,没看见那个黑发猎人也没有找到一期一振。大厅是整座城堡的主要战场,中间的主楼梯被死死地守住,但没能拦住部分绕了路的人从两侧的小道登上与城堡二楼相连的露台。“老头子,一期呢?!”鹤丸又敲晕了一个扑过来的大块头,收刀抬头问高处的三日月。“在露台上,看上去需要你的帮忙。”“那我先上去,你们顶住!”

 

 

在向上跑的时候,鹤丸影影约约看见一期一振的黑色鹿角——比黑夜更浓稠的黑色,在闪躲晃动。“……我不想伤害你们。”这是一期的声音。“得了吧,过了今天,你只是个怪物了!”“我们不需要怪物成为我们的国王!”几个黑影围着一期一振,他们手里拿着刀、箭以及斧头。在鹤丸看来他此刻就像一只正被围猎的鹿。

“这样的惊吓,我可不能接受!”鹤丸扯开嘴冷笑一声,甩开门口已经被砍得七零八落的纱帘,冲上露台,踹开最侧边的红鼻头,将包围圈撕开一块。动作异常迅速,如鹤轻盈却力道十足。

 

一期一振看见鹤丸时,眼中明显地闪过一道亮光。鹤丸沉默着将自己的背脊与对方的贴合,左手后伸,找到那人的手,赌气般用力地将五指猛地扣进一期的指缝中。细微的疼痛和湿润感由手传来,鹤丸知道那是被鳞片割出的伤口在渗出血液。一期一振明显地僵住了手指,他害怕自己忽然抽手会给鹤丸产生二次伤口。

“一期,我说了。”鹤丸低声说,“我不会走的,我们得共同面对。”一期一振没有回话,但身体交接处传来的微微颤抖和他安抚般蜷起手指的动作,让鹤丸安心下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鹤丸扫视了一番周遭的猎人们,坚定地说。

 

 

强壮的猎人冲了上来,他们分散开各自迎敌。这本来是毫无悬念的打斗,但方才在楼下的纠缠让鹤丸消耗了不少体力,再对上猎人莽撞不按常理的进攻,渐渐就有了些吃力的意味。

忽然有鸟鸣。

第一声似呼召,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鸣声群起。森林里的每一棵树上都升起几只黑色的影子,或大或小,结成群齐齐朝露台飞来。这是一道旋风——数不清的鸟儿扑了上来,用有力的翅拍,用尖锐的喙啄,用锋利的爪刮。猎人们戴着帽子缩头缩脑地躲,躲不过就握刀胡乱地在空中砍。砍不中,那就只能被啄得头破血流。他们捂着被啄瞎的眼睛,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啐出几口痰与血沫,丢盔弃甲仓皇逃走,还有一个直接从露台边缘摔下了悬崖。

 

“清理完毕!”鹤丸放松地呼出口气,在他与一期一振交换到一个会心的微笑时,一楼也传来了好消息。

“我就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惊喜和惊讶是无穷的!”鹤丸得意得很,将刀收进刀鞘后边伸懒腰边朝他那白群发色的王子走去。他看见那人蜜色的眼睛里的坚冰已然消融,只剩爱意和温柔。深金色的瞳孔中那小小的玫瑰近在咫尺,对于他鹤丸国永来说唾手可得。

 

 

“咻——”

一阵刺耳的空气摩擦声,随后是击中物体的钝响。

鹤丸来不及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箭深深没入他心口的那一瞬间就像一段无声录影,声音消失不见,他就看见一期一振的笑容被疑惑取代,然后向后倾倒,倾倒。慢速播放,一帧一帧。直到一期一振完全倒在地上的时候,时间才恢复了原速。

“不——!!!”鹤丸颤抖着奔上前将一期一振搂进怀里。他的脸色惨白,连一句完整的话都难以拼凑。伤口在不断地涌出血液,鹤丸手忙脚乱地撕扯衣服覆盖在伤口之上,却只见得殷红毫不费力地将层层白色浸透。那支箭上还有一只夜莺,它的心脏也被穿透。

 

鹤丸愤怒地抬头就看见黑发猎人站在塔楼顶,将另一支箭搭在弦上,箭头指着鹤丸满脸戏谑地笑。鹤丸突然想起那天他在酒馆所插的话:

——“听见过王子的姑娘说,他头顶的那一对黑色的角实在是太美丽了,想必十分贵重,如果能取到一定能发一笔不小的财!”

这一瞬间,鹤丸就明白了这个人全部的意图以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算准了玫瑰凋落的时间,唆使村民暴动,带领猎人攻堡,虽美名曰不让怪物统治王国,其实是觊觎一期头上的角,那是何等珍贵又何等美丽的宝物!鹤丸粗重地喘着气,和一期一振一样鎏金的双眼里,燃满愤怒和悲恸的火焰。

 

最后一瓣玫瑰落了。

诅咒执行。

 

“我不管你是谁,和你的怪物殿下一块儿去见上帝吧!”狂妄的笑声被石块断裂的声音打断,崩裂的颤抖从内部传到建筑物外围的每一个砖瓦上。西塔楼的楼顶坍塌,屋瓦飞快地滑落,来不及爬上别处的猎人被坍陷的大洞吃掉,连同他的弓,他的箭,他渐渐远去的惊恐尖叫。黑发猎人掉下了深渊,并再也爬不出来了。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这是给这座城堡最后的审判。

鹤丸感受得到地面的震动,他知道马上露台也会塌陷,整个城堡化为一片废墟,埋住一切过往,连同那些花、血和爱。但他一动不动地环抱着一期一振,攥着他的手,纵使鳞片割出了满手的血和伤口鹤丸也不管不顾。再次化作人形的次子家丁们纷纷跑上来探查情况,但谁都没有想到会是现在这样的画面。藤四郎们哭着围到一期一振的身侧;长谷部站在最后紧紧地捏着拳头不发一言;烛台切光忠重重地叹气;莺丸和三日月虽然勾着嘴角,却将眉眼皱成秋天的山和湖。

 

怀中的温度在渐渐流失,鹤丸试图通过更紧的拥抱来挽留他,却听见五虎退哽咽着说“一期哥醒了”鹤丸慌忙去去寻找一期一振的眼睛,看见那熟悉的金色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一期一振毫无血色的嘴唇蠕动着,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鹤丸揉了揉发烫的眼睛,将耳朵凑到一期的嘴唇边。

“鹤丸殿下……请……不要难过,我是……在为父亲赎罪。”他说话吐出的空气没有温度,无法连成完整的句子,每一次的断音仿佛都会揪住鹤丸的心脏狠狠扯动一把, “现在,请您离开……趁着……城堡还没有完全……坍塌……”

离开?离开。

 

鹤丸立起身子,看见此刻一期一振的眼睛比平时更明亮,像是快要燃尽的星星。下一秒,他又深深地俯下,深情地将自己的干裂的嘴唇印上对方已经过于冰冷的唇瓣——这是最纯洁欲望,最炽热的触碰也是最绝望的亲吻。鹤丸国永轻轻啄了啄一期一振的嘴,随即下滑将脸埋入他的颈侧。一期一振的气息是某种催化剂,无法克制的感情凶猛地撞击胸口却无法宣泄,最终借着快要烧起来的眼角,大滴大滴地流进一期一振的头发里。“我不能离开,一期一振……”鹤丸强忍着颤抖轻轻地蹭着一期一振的鬓角,“……我想我是爱上你了。”

“我爱你,一期一振。”

“我爱你。”

 

 

一遍又一遍,一期一振的眼睛又睁大了几分,咸涩的泪水滑进耳鬓。这句话来得太晚。但也不晚。

鹤丸听见一期微弱的声音穿越过周遭的喧嚣钻进他的耳朵里。

“我也是。”

“我也爱您,鹤丸殿……”

“爱,您。”

 

 

鹤丸感受不到一期一振的呼吸了,含着眼泪在他的肩窝吃吃地笑了起来。城堡的大部分建筑都已经毁坏,脚下的砖块已经开始松动移位,这一切都快要结束了。“很抱歉让您被迫接受我们的命运。”盘腿坐着看完一切的药研微微俯首向鹤丸鞠了个躬。鹤丸摇摇头,笑着不曾作答。鹤丸只是觉得很可惜,他刚离开他的国家决定四处冒险,就永远地留在了第一个目的地。他曾有过带着一期一振一块儿去冒险的想法,就这样死去还是不甘心。

但如今,既然送过了玫瑰,吻过了挚爱,鹤丸觉得就这样死去倒也没什么不可以。

 

闭上眼睛,一同等待命运的到来。

 

***

没有失重感,没有疼痛感亦没有窒息感。

没有风声,没有轰鸣声,世界重归一片诡异的寂静。

我死了?毫无感觉也真是吓到了。鹤丸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这样的。但听见乱的尖叫声,他才意识到自己确实还活着。鹤丸国永睁开双眼,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一时无法接受那样夺目的光芒——金色的流光从西塔楼喷出,这温暖明亮的色彩覆盖城堡的每一方天空和每一寸土地,仿佛要在这里造出一个金色的黎明来。

 

灰色的石块在不停地上升,重组,城堡在慢慢地恢复原貌,甚至是从一体的灰色变成白壁金顶的模样。花园里丑陋可怖的雕塑变成一只只美丽动人的小鹿,喷泉再次和着音乐开出漂亮的水之花。城堡的墙壁和花园是玫瑰和蔷薇的领地,她们神圣不容侵犯正因是爱浇灌而成的花朵。

所有人的身侧都绕着丝丝缕缕的光芒,而一期一振和那只小夜莺也沐浴在光海里,鹤丸轻轻松手,就让他的身体浮上了半空。插在胸膛的箭矢化为一朵鲜艳的玫瑰,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黑色的鹿角和鳞片渐渐消失成点点粉末,被温柔的夜风卷走,唇角的血沫消失不见,而血色重新浮上脸颊。鹤丸安安静静地看,看他那被爱神偷走了几秒的恋人,怎样回到他的身边。

 

 

当光海消失时,夜莺飞走了,落在荆棘之上。而这座洁白美丽的城堡的主人,又从空中缓缓落下。

趁着一期一振还没睁开眼睛时,鹤丸赶忙仔细看他,但忽然又觉得这也没什么意义。他爱的是一期一振,是之前那个一期一振,也是现在的。不管是否褪去鹿角和鳞片,如果有明天,还是会依旧爱着的。

 

一期一振的眼睛慢慢张开,鹤丸一眼就看见了他眼底的玫瑰,不再有任何顾虑,冷漠,或者是逃避。这次,承载这朵玫瑰的金色,纯粹至极。它叫做温柔,也叫做爱情。

 

 

***

 

“我做了个梦,梦里您又哭又笑的。”

“我哭,是因为我爱你。我笑,也是因为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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